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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杨建英:大马村纪事

2016-09-24 杨建英 原鄉書院


大马村纪事

杨建英

    

我们村的名子很怪,叫大马村!邻村还有一个叫小马村,但是,这“二马”好像都和马没什么关系。起码,在我于此生活的十几年里没听说过什么与马有关的历史传奇。据说,这些地名都是当年杨家将干下的事情。

    

除小马村之外,附近的还有“大、小紫草坞”(应该是草料场),稍远的还有“拴马庄”、“亮马台”、“拒马河”等等好像都与之有关。

    

杨家将在此地一阵拼杀之后留下了这些地名,便一头扎进历史,一直冲杀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说书女人”的嘴里,一时间刀光剑影,名满天下。之后,杳无声息。只可怜,剩下这两匹大、小马兀自在历史的荒烟蔓草中郁郁生长。


    

还别说,我上小学那会儿,村里真有一匹大红马。这匹马红缎色皮毛,膘肥体壮;“头至尾长有丈二,蹄至背高有八尺”,我对评书中赤兔马的想象都能在它身上得到验证。那年月还没有形象代言人一说,大红马基本上就充当了我们村“代言人”这么个角色。


饲养员老王喜对这匹马格外上心。马不食夜草不肥!老王喜就一夜一夜守在它身边喂草喂料。马在槽里“康、康、康”吃草料,老王喜就圪蹴在槽边抽着旱烟袋跟大红马说话儿(喂牲口的都跟牲畜说话儿):“凡事儿你甭起急,甭使那么大劲儿,你是驾辕的要知道爱惜自己个儿!再说,头上还有那两个‘梢子’呢!要不,要那两个畜生干啥使的?……你岁数也不小了,比不过那些个小年轻儿的……你甭看王鸿举的鞭子晃得厉害,他跟我说过,那鞭子不是打你的,是揍那两匹骡子的……”大红马低头吃着草,偶尔抬起头听一会儿,再心领神会地点一点头。

    

老王喜所说的王鸿举就是驾驶大红马的车把式。能驾上大红马驾辕的大车在当时是很有面子的,不亚于现在开奔驰宝马。王鸿举相貌堂堂披上大衣就是李玉和。这一对的组合堪称文革版的“吕布与赤兔”,为我们村争得了诸多荣誉。

    

那年头儿公社动不动就搞“会战”,这一对组合经常代表我村出征。“扬鞭催马运军粮”,大红马披红挂绿每次都是头车,好生了得!

    

长大后,我时常瞎琢磨,从王鸿举与大红马的情谊看,套一句当下的时髦话:王鸿举不在大红马驾辕的车上,就在去看大红马的路上。深更半夜他与媳妇吵架拌嘴摔门而出,家里孩子满世界找不到,其实,他就蹲在马棚边与老王喜聊大红马的趣事呢。

    

记得当时村里还流行一句顺口溜“骡拉车,马驾辕,儿子赶车不要钱”,说的也是王春举。当年,在生产队“赶大车”与现在在机关开小汽车性质是一样的,都可以干点私活儿。“钱广赶大车时常干私活儿”,王鸿举也一样。给熟人拉白菜、运椽子、装土坯等等,不过,他不要钱,只要黑豆、料豆、黄豆充当大红马的肥体“夜草”。特别说明的是:王鸿举在村里辈分小,到处呼叔喊爷,所以称其为“儿子”不算占他便宜。

    

可是,后来大红马死了,是人为杀死的。

    

忽然来了“四号病”,忽然检查出大红马是病毒携带者。于是,公社兽医站下来人处死大红马。(一号病是天花;二号病是霍乱,这四号病是个啥病?到今天我也没弄清楚。)

    

杀马的那天人不多,大家也不忍心看。(我当时作为红小兵大队长,因为要筹备第二天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没在现场。)据目击者说:公社人用一个巨大的针管在大红马的脖子处(主动脉)打进去一管子氨水,之后,大红马显得异常兴奋,撒了个欢儿,鬃毛乱炸,蹄跳刨嚎,它还以为像往常那样可以上套驾辕呢。接着轰然倒地,努力爬起,再倒地,再爬起,如是者三,便七窍流血而死。

    ……

    

是村后鱼塘喂鱼的老李头儿在棒子地割青草时发现的王鸿举。那时他已哭得不省人事。背回家,放到炕上,一躺就是小半年。期间,吃了不少小马村的一代名医“拐先生”的中药……

    

现在想来,王鸿举与大红马的情感,除了人作为动物与动物之间某种神秘的相惜之情外,更多的是人们在马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

    

马,对于村民们来说就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大马村人都不懂马,王鸿举也不懂。他们欣赏不了马的奔突疾驰、飞速而泻,缩写着山川与草原。虽然,王鸿举每日都对大红马“洗、刷、饮、遛”,但从未想过飞身上马去,欢笑尖叫、口哨撕裂、放纵激荡的身影,沸腾生活的热血。马,不属于大马村人。是的,这些草原上的精灵,一旦落入农耕民族的手中都不可避免地遭受到变异——驾辕、上套、拉车!(按照当年的落后理论:“好马不拉车”如同“好男不入赘”,“上套”一词无论如何都不是个褒义词。)之后,端坐车上,驱赶着这些牲灵蠕动在苦涩粘稠的岁月,马鞭的方向就是生活的方向。

    

大红马死后在村北头挖了个大坑埋掉了。第二天,公社专项治理小组人员来村验收此事的时候,猛然发现那个埋马的大坑明显被人挖开过了。

    

天啊,大马村出大事了!


    

检查组来到埋马的地方,看了看并没发现问题正要离去,忽然,看到坑边有许多鲜血的痕迹,立刻起了疑心。马虽是吐血而死,但是,拖到坑边的时候应该不会还在喷血。而且,即便是淌血也会滴在坑边的土堆上,随着填埋它们会被清理干净的。现在坑边血迹很重,而且漓漓拉拉洒出很远。

    

检查组的人头皮发麻——出事了!

    

立即着人挖开,傻眼了!马的一条前腿已被人割掉。

    

随即,全村排查没有发现情况;又到邻村查,也没有。后来有人说这是外面人干的。所谓外面人大概是指那些时常来村里“卖豆腐丝儿”的、“泥人儿换破烂”的、“张蚂蚁箩”的、“补钢笼锅”的……也有人说是村里边那帮知青干的。知青刘启顺平时就偷鸡摸狗的,准是他们,他们连猫都吃。

    

最后,此事无果而终。

    

时隔多年,我一直纳闷儿:怎么会查不到呢?那是个往油锅里扔一只蚂蚱全村人都能闻到味儿的贫瘠岁月,吃肉,全村人会闻不到?

   

后来才听说,是公社革委会一位副主任叫停了此事。他对兽医站的专家说:“我倒不担心什么鸡巴‘四号病、五号病’,那个氨水没事儿吧?”专家说:“由马的主动脉注射,血液循环,腿部多少有点影响。不过,这东西碱性大,用水多洗几遍就没事了。嘿嘿,要是真有事儿的话,这会儿怕是早就撂倒几口子啦!”主任说:“唉!一年到头吃不上个肉,饿死胆小的!那么大的牲口,就这么埋了,怪可惜‘了’的。”

    

后来我又听说,此事是村北头的几家人合伙干的。他们连夜卸腿,连夜分割,连夜煮食,滴水不漏。

    

王鸿举听说这件事时,刚喝完一碗汤药便又昏厥了过去……


   

“大红马风波”总算过去了,接着 “月饼事件”又上演了。大马村出的事大多与吃有关。孔老二是“仨月不识肉味”,大马村人则是“脚从田垄过,口知青蛙鲜”。

    

转眼快到中秋了,这天李五与王四在场院里干活。该下工了,李五说:八月节该吃月饼了。妈的,现在要是有月饼的话我能吃二斤!

    

王四说:吹牛逼!

    

李五说:不信?打赌!

    

王四说:打就打,你要能吃两斤,我再输给你两斤。你要吃不了,输给我五斤。

    

好啊,好啊!

    

快买,快买……

    

一时间,一场院的人兴奋异常。

    

王四很快从小卖部赊来两斤顶部印有红圈的“自来红”月饼,一共十块。

    

李五一点都没含糊,一口气五块就下去了(前两块基本上是嚼都没嚼直接咽下去的)。第七块儿时,李五说:牙不太好,能不能不吃里头的冰糖,咯牙。王四说:行。第八块儿,李五伸出的手青筋绷起;第九块儿,双眼充血;当他颤抖着将手伸向第十块儿时,全场鸦雀无声,人们害怕了,这是要出人命呀!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哭喊着冲进人群,一把拽住李五,一脚将月饼踢出老远。大家定睛一看:是在后院给生产队喂猪的饲养员李玉琴——李五的二姑。

    

接着,李玉琴给王四跪下了……


    

2013年,我从新疆回到阔别近三十年的故乡大马村。乡音已改鬓毛也衰了,可大马村却年轻了。当年老石匠罗振中所说的“大马村三件宝——蚊子叮、跳骚咬、晚上睡觉蛤蟆吵”的景象再也不见了,但见小楼林立,街道整齐,胡同规整,路灯辉煌。

    

王鸿举早就去世了,如今他的儿子当了大老板,每日开着大宝马出出进进。李五与王四也老了,老哥俩每天坐在村口聊闲天儿。

   

“六环”穿村而过。说是“环线”在地图上看果然一个大圆环,但路经大马村的这一段,却笔直的像一把利剑将小村一切两段。连接村东西的是一个高大的立交桥。站在桥下,听着桥上呼啸而过的尖利车声,真切地感觉到环线有如一个硕大的时光磨轮在打磨着这个古老的小村庄。

    

从村委会提供的材料中了解到:截止2011年末,大马村有耕地面积950亩;菜园面积55亩;施设农业430亩,其中蔬菜大棚250间;建有1个养殖场;有10家企业;人均住房面积60平方米。有幼儿园1所、数字影院4间;益民书屋一间,藏书4万余册;有全民健身体育设施1处。全村经济总收入6.9千余万元,农民人均收入7548元。

   

大马村阔了!

    

王鸿举那种一心想通过牲畜的无朋巨力挣脱出一个好光景,以及村民偷食马肉和李五试图用赌博来赢得一顿美食的荒唐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夕阳西下,伫立街头,在我水光朦胧的眼睛里,过去的一切正沿着西风古道渐行渐远,而未来的小村正如奔腾之马扬蹄而来……

作者简介    

杨建英,男、48岁、北京房山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社科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山城密码》。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第三期新疆作家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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